陆渊的胶底布鞋陷进腐叶堆,积水立即渗进补丁摞补丁的鞋帮。他记得,就在几个小时前,自己还在那条水渠旁与战友们并肩作战,而现在,他已经深入敌后,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危险。
他屏住呼吸——这沤了半月的烂叶子味里,分明混着马粪的酸臭,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。
右手始终按在三天前从伪军尸体扒来的、已经泡得发硬的牛皮枪套扣上,左手攥着“雪狼计划”的文件,这份文件是老陈用命换来的,带着牺牲的沉重。
陆渊知道,前方等待他的不仅是险恶的环境,还有更加残酷的战斗。但他没有退路,只有向前,才能完成任务,告慰战友的英灵。
队伍以三人一组倒三角队形,在密林中小心翼翼地推进,陆渊始终用汉阳造八八式步枪拄地探路。
每走一步,枪托与地面碰撞,都会扬起一小股带着腐殖质的尘土。
身后二十米处,周小刀猫腰前行,绑腿挂着的破布条还在滴水,他的脚步声轻得如同猫爪挠地。
“头儿,左前方三十米有溪流。”周小刀压低声音说道,声音沙哑,带着战斗的疲惫。
与此同时,陆渊捕捉到周小刀靠近时衣服摩擦树枝的细微声响。
陆渊微微侧耳,凝神细听,捕捉到了那细若游丝的水声。
他抬手迅速做了个“加速”的手势,余光瞥见王刚背着小慧从左侧迂回过来。
这时,一股浓烈的腐臭和血腥气扑面而来,那是王刚背上小慧溃烂流脓的伤口散发出来的味道,让陆渊胃里一阵翻涌。
小慧的麻花辫无力地垂在王刚胸前,发梢沾满了草屑。
她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,里面是半瓶磺胺,是救命的希望。
此时,小慧发出断断续续的“水……”的气声,还伴随着被血沫堵住的咳嗽,每一声咳嗽都让她全身颤抖,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王刚肩头的伤口。
王刚的脚步微微顿了顿,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地说:“出林子有井,再忍忍咧。”他后颈的汗渍在月光下泛着青幽的光。
陆渊知道小慧三天前为了给伤员藏药,被日军军犬撕烂了半条裤管,现在伤口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。
“周小刀,情况。”陆渊摸出怀里的铁皮烟盒,用指甲轻轻敲了敲,这是他们之间“汇报”的暗号。
周小刀猫腰窜回,他左手蜷起四指比个“地狗子”(游击队暗语),右手在颈侧快速抹过,这是要“摸掉五个,留舌头”的意思。
接着说道:“前头三杆三八大盖,后头两背电台箱的,领头的挎王八盒子(南部十四式手枪)。”他的匕首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刀鞘上还沾着半块暗红的血渍。
陆渊估摸了下时间和天色,知道五分钟必须解决战斗。
电台意味着敌人能实时呼叫增援,这是个巨大的威胁。
他看向周小刀,问道:“能解决吗?”
“能!”周小刀的拇指轻轻蹭过匕首把上的凹痕,那是他过去留下的纪念。
他指了指左边的灌木丛:“让柱子从正面引,我绕后。”柱子缩在树后,冲周小刀比了个“得嘞”的手势。
陆渊拍了拍周小刀的肩,说:“十分钟,带电台和文件回来。”他目光扫过周小刀身后紧张搓手的队员。
周小刀猫着腰往前挪,身上装备轻微碰撞的声音,像细微的鼓点。
陆渊转身时,撞进柳青的目光里。
柳青的灰布棉袄肩头蹭着树皮,三天前被弹片划开的口子露出棉絮。
她始终把文件袋缠在腰上,正用发黑的绷带重新捆紧。
“日军特高课的人在东南方三公里。”她轻声说,“刚才李明从租界发来的密电,说他们换了新的追踪犬。”
陆渊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,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他低头看小慧的手背,伤口溃烂流脓,泛着不正常的紫——磺胺必须尽快用。
“王刚。”他喊道。
王刚正站在溪边,没再用不现实的军帽舀水。
听见声音立刻站直,小慧在他背上晃了晃,布包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陆渊弯腰去捡,看见布包角落绣着朵褪色的石榴花。
“等周小刀回来,你带小慧和柱子先去老柳树。”陆渊把布包塞回小慧怀里,触到她滚烫的额头,“磺胺现在就用,伤口不能再拖。”
小慧的睫毛颤了颤,又是一阵咳嗽。
“我断后,柳姐你也随他们一起去老柳树。”陆渊做出这个决定时,内心一阵挣扎。
他想到和队员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,又想到柳青说要簪着银簪看黄浦江日出的话,但局势紧迫,情报比命金贵,他咬了咬牙,坚定了决心。
林子里突然响起石子滚落的声音,同时,陆渊听到了昭五式军靴特有的铁钉声,越来越近。
周小刀的影子从左侧灌木里窜出来,手里提着个黑黢黢的电台。
柱子跟在后面,扛着个日军军曹的尸体。
“文件在军曹怀里。”周小刀把电台往陆渊怀里一塞,手背上有道浅口子,血珠正往外冒,“这狗日的藏得紧,我捅了他大腿才掏出来。”
陆渊翻开文件,最上面一张盖着“上海派遣军司令部”的红章:“雪狼计划”物资转运路线图。
他的呼吸陡然一滞。
众人刚松了一口气,突然,一丝异样气息传来,同时,陆渊闻到了日军特有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。
“头儿,东南方有动静!”柱子压低声音,带着惊恐。
众人立刻蹲下,大气都不敢出。
陆渊竖起耳朵,听见了皮靴碾过碎石的脆响,还有犬吠声和日军低声的交流声。
“是特高课的人。”柳青的声音带着颤抖,“他们带着狗。”
陆渊摸出最后两颗手榴弹,拉环在指节上勒出红印。
他看向周小刀、王刚和柱子,说道:“走。”他推了柳青一把,“沿着溪流往南,老柳树下等我。”
柳青抓住他的手腕,眼中满是担忧:“陆渊——”
“情报比命金贵。”他重复三天前的话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远处传来犬吠,让人头皮发麻。
周小刀背起电台,柱子扛着机枪,王刚背着小慧,一行人消失在溪流尽头。
陆渊靠在树后,摸出老陈留下的渗血情报,又看了一遍。
他把情报塞进贴胸的口袋,那里还装着母亲留给他的银锁。
犬吠更近了,夹杂着日语的吆喝声和军靴的铁钉声。
陆渊数着心跳,把最后一颗子弹压进枪膛。
他看见脚边有半截生锈的铁丝网,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而在更远处的农场方向,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——那是他埋下的地雷。
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榴弹,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。
林子里的犬吠突然变了调,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。
陆渊听见有人用日语喊:“小心地雷!”他摸出第二颗手榴弹。
远处的枪声突然炸响。陆渊端起枪,瞄准林子边缘晃动的钢盔。
他听见自己的心跳,手指扣紧了扳机。
密林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陆渊紧紧贴着树,等待着敌人的到来。
而在溪流的另一端,队员们的背影已经融进夜色,承载着希望前行。